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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百八十六章 有事相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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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小陌带着仙尉一起走向那个算命摊子,在仙尉看来,摊子有点寒酸了,就一张桌子一只签筒,都没竖起个布幡子,写铁嘴神断什么的,这个曹沫虽是仙师,可要说江湖经验,就不够老道了,罢了罢了,既然自己如今算是跟曹沫厮混了,那就免费教他一手绝活。

    只是仙尉又有疑惑,忍不住问道:“小陌,曹沫最后为何不收下那颗神仙钱?如果我没有看错,那可是传说山中仙人通用的雪花钱?”

    山上神仙都这么不把钱当钱吗?

    小陌说道:“善财难舍,能舍善财者,才是高人。”

    仙尉听过就算,这些不顶屁用的书上道理,自己要是拿出来编订成册,能装满几箩筐,可兜里钱不还是比脸干净?

    见那曹沫就要收起桌上签筒,仙尉立即急眼了,这就收摊子啦?挣钱一事岂可如此潦草马虎!

    仙尉一屁股坐在长凳上,从陈平安手中拿过签筒,使劲晃了晃竹筒,抖落出一支竹签,凝神一看,一通自言自语,看似在与那青衫道袍的仙长对话,仙尉神色一惊一乍,时而皱眉,时而点头,偶尔问一句,最后满脸涨红,扯开嗓门,激动万分说了句仙长,此签奇准,神人,仙长真是神人!仙尉站起身,打了个有模有样的道门稽首,然后从袖中摸出那颗金元宝,重重放在桌上,还请仙长传授破解之法……

    小陌站在一旁,看着这个二愣子在那边丢人现眼,小陌无话可说,只能假装不认识此人。

    其实陈平安从头到尾都一言不发,此刻看着仙尉那张眼巴巴的脸庞,再低头看了眼桌上的金元宝,陈平安揉了揉眉心,头疼。

    这里不是市井街巷,是一处仙家渡口,就你这点伎俩,演技粗劣,骗不了人。

    你仙尉好歹是个半吊子的练气士,结果这一路北游,风餐露宿,吃顿酒肉就跟过年一样,可到头来才攒下一颗金元宝,真心怨不得别人。

    恁大个人了,论火候,本事比裴钱小时候还不如。

    还要连累自己被当神棍骗子。

    果不其然,算命摊子附近的路上行人,不是谱牒仙师,便是山泽野修,不然就是经验老道的老江湖,都在用看傻子的眼神瞧那仙尉。

    这俩骗子得是多缺钱,才来缟素渡这边装神弄鬼。多半是穷得揭不开锅了,才会如此慌不择路?就像在龙虎山天师府门口摆算命摊,在白帝城彩云间下野棋,能挣着几个钱?

    陈平安抬了抬下巴,仙尉也发现附近行人都有意无意远离算命摊子,只得悻悻然收起那颗金元宝,都没敢与包裹一起放在宅子厢房里边,担心遭了蟊贼,到时候无处诉苦,得随身携带才心安。陈平安将昨夜临时赶制的签筒收入袖中,再提醒仙尉可以起身了,陈平安伸手一拍桌面,再一挥袖子,桌凳皆散,空无一物。

    仙尉看得目瞪口呆,这就是无中生有的仙家法术了?那自己能不能与曹沫学那点石成金?

    三人离开渡口,沿着一条宽阔官路返回京城,仙尉一路唉声叹气,又是徒步。

    陈平安瞥了眼一旁仙尉的发簪,以心声问道:“小陌,你觉得眼前这个仙尉,如今是怎么个光景?”

    假定这个名年景、字仙尉的假道士,正是那人间第一位“道人”,那么按照避暑行宫那边的秘档,这位身负大气运的“道人”,早已陨落在那场登天战事中,此事是毋庸置疑的,因为陈平安重返浩然之时,问过礼圣,礼圣亲口说这位前辈确已身死道消。

    这位于人间有莫大功德的道人在战死之后,以至于连那枚道簪都遗落人间,最终被仙簪城的那位女子开山祖师,归灵湘在人间大地之上捡取,从此走上了修行路,她坐拥瑶光福地,却用心专一,试图建造一座与天等高的仙簪城。

    一般来说,这位道人,应该是类似兵解转世了。而陈平安此刻身边的这个仙尉,极有可能是那位道人的些许魂魄残余。

    古天庭旧部的神灵转世,可以凭借粹然神性,此“真身”就像陷入一场长眠,无论是托身于人族还是妖族修士,皮囊之腐朽生死,神性可以不减不增丝毫。问题在于仙尉是修道之人,而非神灵,照理说起始于万年之前的那场“兵解”,每一次转世,旧有魂魄不断流散,再不断补缺崭新魂魄,年月越久,损耗就越多,只会让后世仙尉之流,越来越不像最早的那个道人。

    除非。

    除非那个道人,万年以来,事实上就只有寥寥数次、甚至就只有一次的兵解转世?!

    小陌有点难为情,“在这件事上,小陌不敢瞎说什么,公子问道于盲了。”

    涉及修道之人的转世,小陌是个货真价实的门外汉了,因为万年之前,修士无论人族妖族,几乎生死只在一世。

    术法一事,万年之后,与万年之前,其实前后的高度,大致相仿,差距不算太大。

    可要说如今练气士的种类繁多、脉络驳杂,只说数量和广度,不谈纯粹杀力、道法高远,相较于万年之前,确实是要术法万千得多。

    陈平安点点头,无妨,将此事暂时搁置就是了。

    总不能为了确定仙尉的身份、境界,就用上那些拘拿魂魄的歹毒手段,陈平安既不愿意、也不敢如此行事。

    况且仙尉果真与那位道人大有渊源,或是有意藏拙,比如是为了那座仙簪城来自己这边找回场子,以陈平安如今的手段,还真没什么用处。

    不过陈平安相信这种可能性不大,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,毕竟对方是一位不惜自身生死、为人间登天开路的得道者。

    还是说对方以某种不可思议的秘法,通过自欺来欺天?瞒天过海了一万年?

    此外陈平安还要担心是不是那个邹子的谋划,或者说是与邹子有所牵连。

    如果只是按照仙尉自己的说法,是年少时福缘深厚,机缘巧合之下,加上祖坟冒青烟,被他捡了一部残篇仙书,从此开始弃文修仙。

    所以仙尉如今都不知道山上的境界划分,只能通过那些志怪小说,晓得一些“陆地神仙”的风光。

    仙尉当下是下五境的柳筋境,也就是所谓的留人境。而且约莫是没有传道人,没有任何明师指点,没有什么本命物,仙尉对待修行一事,一知半解,驾驭灵气施展术法一事,更是懵懂无知。

    这个假冒道士一路行骗的家伙,走惯了江湖路,见多了仙人跳,骗过人,也被人骗过,最惨的一次,是刚出门那会儿,秀才遇到兵了,在那荒郊野岭,遭遇一伙落草为寇的剪径山贼,因为仙尉读书识字,谈吐文雅,就被抓去当了几个月的狗头军师和账房先生,混得还凑合,仙尉逃下山的时候,大堂那边就多出了一块匾额,正是仙尉的手笔,榜书四个大字,天道酬勤。

    其实这件事情,这个谜底,天底下最能为自己解惑之人,是那个曾经力求证明自己不是道祖的白帝城城主。

    浩然山巅曾经流传一个说法,那会儿郑居中还未跻身十四境,师兄崔瀺也还是文圣首徒,双方刚刚下出彩云十局。

    天资气象浅,勿学怀仙。

    非绝顶聪明,勿学绣虎。

    陈平安没来由想起一个说法,说道:“崔东山曾经打过的一个比喻,生而为人,如木成舟,之后转世,魂魄离散,拆东墙补西墙,缝缝补补,久而久之,如何分别新船旧舟,两者是否如一?”

    小陌立即习惯性翻检心湖书籍,问道:“公子,这属不属于名家辩术,涉及到了‘正事物名’?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头道:“像我的先生,虽然对名家观感一般,觉得这门学问容易流于诡辩,但是对如今名家如此式微的局面,先生还是很惋惜的,说名家学问不可过盛,但是名家绝对不可全无。”

    小陌犹豫了一下,还是坦诚说道:“我不建议公子将仙尉留在身边,不如把此人直接交给文庙。”

    意外太多,若有什么万一,后果不堪设想。

    交由中土文庙处置,显然更为稳妥。

    陈平安耐心解释道:“一来我对待这种事情,早已习惯了,再者修行乐趣所在,除了破境登高,还在未知,在解谜。最后,也是最关键的,我不觉得将仙尉从自己身边推出去,就可以躲过什么,极有可能适得其反,远在天边的,往往近在眼前,近在眼前的,反而有可能其实远在天边。”

    小陌笑道:“是我心狭了,远不如公子心宽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无奈道:“那就多喝酒,天宽地阔都大不过一只酒碗。”

    仙尉抬起手掌在眉间,眺望远处,路边好像有个挂旗招子的酒肆,肚子里边就有些酒虫子造反了,连忙问道:“曹仙师,你饿不饿?”

    在小陌那边,仙尉一口一个曹沫,直呼其名。

    可在陈平安这边,仙尉还是很讲究的,看人下菜碟嘛。

    陈平安看了眼那处占地不大的小酒肆,旗招子上边的内容,倒是写得有几分仙气,下马回头千古一味且留下。

    其实来时就注意到了,就是个卖假酒的地方,不是一般的心黑,只要是在山上喊得出名号的仙家酒酿,那边竟然都有卖,别说长春宫酒水,书简湖的乌啼酒,就连老龙城的桂花酿都有。约莫是酒水价格太便宜,还真有不少人在那边买酒。

    一个真敢卖,一个真敢喝。

    仙尉确实馋嘴那酒水,加上一大清早就被小陌拉去那户人家张贴符箓,这会儿饿着肚子,就继续怂恿曹仙师去酒肆坐一坐,说这种鱼龙混杂的渡口,指不定就能遇见个奇人异士,要是相逢投缘,可不就是一桩仙家福缘了。仙尉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个不停,然后陈平安只用一句话就打消了对方的念头,说喝酒吃饭都没问题,你来请客。

    仙尉立即转变话题,“曹仙师,书上说的甘醴金浆,神仙酒酿,山中仙果,都是真的吗?比如那交梨火枣,还有什么千年灵芝拌饭,万年山参炖老鸭煲,曹仙师都尝过啦,滋味如何?”

    陈平安听得气不打一处来,自己这辈子出门在外,不管是江湖还是山上,在衣食住行上边的开销,还真极少出手阔绰。

    仙尉见那曹仙师脸色不悦,立即停下话头,瞥了眼旗招子,说道:“写得真仙气,一般来说,定然有仙人饮仙酿,失之交臂,可惜了啊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置若罔闻。

    昨夜宁姚告诉在人云亦云楼翻书的陈平安,闭关一事,很快结束,最多还有两天。

    陈平安让她不用着急,不差一天两天的。

    刚好前不久收到一封来自落魄山的飞剑传信,明天可能需要要在京城这边参加一场婚宴。

    小陌拍了拍仙尉的肩膀。

    仙尉疑惑道:“小陌,作甚呐?”

    小陌微笑道:“好好走路,说话累人。”

    仙尉叹了口气,人穷志短,都要被一个随从教做人做事了。

    陈平安路过酒肆的时候,突然停下脚步,转身径直走入酒肆,因为里边有白衣男子,独占一桌,正在饮酒。

    真被仙尉一语中的了。

    郑居中抬起酒碗笑道

    :“这么巧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走到酒桌旁,与郑居中作揖行礼,喊了声郑先生,就只是默默落座,酒桌上摆了三只空酒碗,郑居中显然在等自己一行人路过酒肆。

    陈平安笃定自己眼中的郑居中,与酒肆诸多酒客眼中的白衣男子,是两个人。

    不用郑居中说什么,陈平安心中的那个谜题就等于解了一半。

    陈平安不觉得自己值得让郑居中等候,肯定是身边的这个仙尉使然。

    仙尉大大方方落座,小陌却在帮忙倒酒之后,就站在了陈平安身后。

    因为对方没有对自己施展障眼法,小陌是知道眼前男子身份的,一眼认出。

    跟随陈平安来到浩然天下,虽然时日不久,但是小陌极为上心一事,就是搜罗了一些山上消息,将浩然天下最能打的那么一小撮人,当然全部都是飞升境巅峰了,都默默记住。

    郑居中看了眼同桌的仙尉,说道:“以簪挠酒,须臾簪尽,如人磨墨。身名俱灭,万古长流。”

    仙尉乐了,好家伙,要说扯这些虚头巴脑的,我斗不过曹仙师,还怕你?

    双指捻起酒碗,都不用酝酿措辞打什么腹稿,这个年轻道士就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,轻轻摇晃酒碗,嗅了嗅,微笑道: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,命途多舛,徒呼奈何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听得眼皮子直打颤。

    郑居中笑道:“嘉言懿行,可喜可贺。”

    仙尉自怨自艾道:“天生命如旱地行舟,我能如何,要我逆天吗?”

    反正就一个宗旨,言语怎么镇得住人怎么来。

    郑居中笑了笑,站起身,就这么走了。

    在桌上留下了一颗小暑钱,当做酒水钱。

    郑居中只以心声与陈平安说了三个字,“不当真。”

    这大概就是传授陈平安与仙尉的相处之道了。

    陈平安以心声答道:“谢过郑先生教诲。”

    在郑居中走出酒肆后,陈平安将那颗小暑钱收入袖中,与掌柜喊道:“我们先结账。”

    仙尉一头雾水,问道:“曹仙师,谁啊?说话挺不靠谱的,所幸做人还行,知道留下酒水钱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还是懒得理睬这厮,只是给了酒肆掌柜一颗雪花钱,就喝上了桌上这壶所谓的长春宫仙酿。

    陈平安让小陌坐着喝酒就是了,然后低头抿了一口酒,以心声问道:“小陌,你那四把飞剑?”

    之前在客栈与仙尉第一次打照面,小陌就祭出了四把飞剑。

    小陌没有任何藏掖,直截了当说道:“其中三把飞剑,主攻伐,还有一把辅助修行,只是如今就显得十分鸡肋了。四把飞剑,一直都没个名称,以后可能还是需要公子代劳了。前三者,其中一把,小陌最为钟情,因为可以牵引一颗天外星辰,坠落大地。若是与人问剑,需要真正拼命,成败在此一举。另外两把,就很平庸了,一把可以模仿他人飞剑的本命神通,可惜此举撑不了太久,还会跌个品秩,杀力降低不少,聊胜于无吧,还有一把飞剑,可以临时打造一座牢狱,拘押道人魂魄,依旧属于剑走偏锋,非剑术正途,所以我早年与人问剑,都不太喜欢祭出这几把飞剑,花俏,不实用。”

    “最后一把飞剑,前期极其裨益修行,曾经让我登高颇为迅猛,当然了,比起公子的势如破竹,不值一提。此剑可以不用任何炼气,就能够让我大肆汲取天地间的灵气,直到方圆千里之内,成为一处如今练气士所谓的‘无法之地’,我就可以收起飞剑,转去别地修行了。早年等我跻身地仙……如今的仙人境之后,这把飞剑就意义不大了,所以才有鸡肋一说。”

    “以后跟在公子身边,若是遇见有眼缘的剑仙胚子,小陌也会收几个嫡传弟子,对他们悉心传授剑术,直到哪天找到了合适人选,可以当我的关门弟子,只要对方道心足够坚韧,我就剥离出这把本命飞剑,送给这位得意弟子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面带微笑,“小陌啊,别光说啊,多喝酒。”

    小陌有几分憧憬神色,问道:“公子,在咱们落魄山中,如今可有合适人选?要是山上刚好有这样的剑仙胚子,我就不用那么麻烦,直接找个关门弟子算了。”

    不是什么开玩笑的话。

    陈平安喝了口酒,摆手婉拒道:“没你这么儿戏的,慢慢来。”

    见那仙尉有些神色恍惚,陈平安问道:“怎么了?”

    仙尉拍了拍肚子,委屈道:“酒水解馋喝不饱啊,饿。”

    他先前哪里想到这个酒肆,只卖酒水不卖吃的。而且酒肆掌柜也只是个汉子,与书上出入极大,什么沽酒妇人,珠圆玉润,呼之欲出。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等下到了京城,让小陌帮你买份早点。”

    仙尉听得直皱眉头,道:“还有十几里路呢。曹仙师,就我这脚力,慢悠悠走回去,不得耽误你忙正事?”

    陈平安一笑置之,转头望向酒肆外边,人来人往,过客匆匆。

    下酒之物。

    月光,美色,荤话。

    故乡,思念,梦想。

    陈平安等仙尉慢悠悠喝完酒,三人一起离开酒肆,仙尉磨磨蹭蹭,一想到还有那么远的路要走,就恹恹的,没什么精神,所幸曹仙师还算善解人意,拐出官道,在那芦花浅水边,让小陌抓住仙尉肩头,陈平安自己则施展水云身,一同返回京城。

    三人来到一处门脸儿半点不彰显身份的小道观。

    仙尉一边啃着小陌帮忙买来的烧饼,两张卷在一起,梅干菜肉馅的,好吃,还管饱。

    陈平安双手笼袖,站在这座京师道正衙署的外边街道上,好像不着急入门拜访。

    小陌见自家公子没挪步,就稍稍上前几步,弯腰低头看那块立在台阶旁的石碑,立碑人,是如今大骊王朝崇虚局的道门领袖,按照碑文记录,一长串的头衔,三洞弟子领京师大道士正崇虚馆主歙郡吴灵靖。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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