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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9章 番外:烈火(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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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位来做客的姐姐说过,这段日子,刚闹完革命,守旧不是好词。

    父亲跳将起来:“咳,守旧?”他竟然出乎意料地又同意了。

    虽然从前我七岁之前也上过学,那时觉得学堂闷透了。

    但是七岁之后,“学堂”成了一个神圣的地方,我不许进去了。

    我反而有些隐隐的不服气。

    我便高高兴兴地去了。穿着青袄裙,白上衣,夹着一本书。

    刚进学堂矮矮的门,里面忽然闹哄哄起来。无数眼睛齐刷刷向我看过来。大的,小的,叔叔伯伯,哥哥弟弟的眼睛。

    “女人进学堂,与男子同堂,荒天下之大谬!”

    “哼,为了讨好逆党,有辱圣贤!”

    好几个不认识的叔叔好像气愤极了,站起来,甩着袖子经过我身旁,大步走出去了。

    剩下的哥哥弟弟们也嘻嘻笑笑,像看猴戏一样,打量了我一圈,也跟着叔叔们出去了。

    里面还有我弟弟。弟弟经过我身旁的时候,很难过地低声说了一句:“大姊,你不该来的。”

    学堂里眨眼只剩下了我一个。提议我来学堂的“先生”抚着长须,唉声叹息:“女公子,不是老夫不开明,新时代了还不许女子进学堂。实在是......你看......众意难违。还望待林巾帼还乡之时,原谅老朽一二。”

    回家之后,我很是伤心了一会。发誓再不去学堂丢人现眼。

    不过听父亲说,提议我去学堂的这位先生,倒是在外的名号,忽然从“前朝遗老”,变作“革命开明人士”了。

    他说完,指着我说:“谬种,丢尽我家的脸!”

    连弟弟也不理我了。只怪我叫他在同学面前丢脸。

    我只能同病姨娘生的小妹妹一起玩耍。说是玩耍,就是看着她玩泥巴。

    这样过了几个难熬的月。到第二年的开春,小姑姑终于回来了。

    她是悄悄潜回来的。

    我半夜睡的正香,有人把我推醒了。

    我猛然看见一个黑影,吓得要要叫,那个黑影嘘了一声:“杏儿。”

    是小姑姑的声音。

    小姑姑回来的时候,模样可吓坏了家里人。她不像是我想的“女皇帝”的威风模样,依旧是那个笑眯眯的小姑姑,只是圆脸更消瘦苍白了一点,穿着一身怪模怪样的衣服,作男子打扮。可怕的是,小姑姑只剩了一条胳膊!

    小姑姑说,这是和“同志们”造炸药的时候炸的。炸药炸飞了敌人,也炸掉了她一条胳膊。

    祖母吓坏了,抱着她,一边哭,一边骂孽障。

    父亲抽着旱烟,脸色铁青,不说话。

    小姑姑平静地说:“秋瑾大姐五年前就牺牲了。她那样的人都死得,我不过一条胳膊,有什么好惋惜?”

    说着,她笑了起来:“不过一条臭血肉,换得我四万万同胞翻身有望,实在值得!”

    四万万同胞是谁?小姑姑摸摸我的头发:“我的杏儿就是这四万万之一啊。”

    小姑姑回来的消息,是在伊到家五天之后才传出去的。

    上门的人顿时快踏破我家的门槛。小姑姑见了一些人,又不见一批人,她告诉我,民国刚立,事物繁琐,她又还要赶着回去参加“女子参政”的议事,不会多呆,大约十来天就又要离开了。

    我同小姑姑说起自己最近的经历。告诉她父亲有意给我定亲,可是人家都记着我又是天足,又闯过男学堂。都不肯。

    父亲每次回来就骂我。

    小姑姑气得浑身发抖,半天,才站起来,给我背了一段话:““唉!二万万的男子,是入了文明新世界,我的二万万女界同胞,还依然黑暗沉沦在十八层地狱,一层也不想爬上来。足儿缠得小小的,头儿梳得光光的;花儿、朵儿,扎的、镶的,戴着;绸儿、缎儿,滚的、盘的,穿着;粉儿白白,脂儿红红的搽抹着。一生只晓得依傍男子,穿的、吃的全靠着男子。身儿是柔柔顺顺的媚着,气虐儿是闷闷的受着,泪珠是常常的滴着,生活是巴巴结结的做着:一世的囚徒,半生的牛马。试问诸位姊妹,为人一世,曾受着些自由自在的幸福未曾呢?”

    “这是什么意思?”我问小姑姑。

    小姑姑说:“这是秋瑾大姐的《敬告姊妹们》。现在听不懂没多关系。将来就懂了。”

    她要带我和妹妹一起走。小姑姑说,她要带我们去“同志们”马上就要创办的女子学校。不留在这里受这腌臜气!

    我留在家里百般无聊,听说是去一个远远的很热闹的地方,很高兴。

    但父亲和祖母都不肯。推说族里的叔伯恐怕不肯轻易再放我们走。

    小姑姑从怀里掏出一样长管有柄、怪模怪样的黑咕隆咚:“这次回乡,群英大姐不放心,不但给了枪,还联络了附近的几位同志跟我一起回来。谁敢阻拦,看看是狗腿子们快,还是我的枪快!”

    我这时候才觉得自己几乎不认识眼前这个小姑姑了。

    祖母哭着说小姑姑不孝。父亲却不吭气了。

    但是小妹妹还是没走成。病姨娘听说小姑姑要带小妹妹走,几乎哭死过去,拖着病体跑到小姑姑跟前跪了好久,拼命磕头。

    小姑姑没办法,最后小妹妹还是留下了。

    我们是骑马离开的。

    本来应该是做轿子或者马车。因为我不会骑马,我又没怎么出过远门,也没坐过长途的轿子,就撒着泼想坐轿子。小姑姑先是同我说,坐轿子是不人道的交通方式。

    我才不管什么人道不人道,我就是要坐。小姑姑拗不过,思索了一会,答应了。

    很快,我就后悔了。

    小姑姑骑马,我坐轿子。我们雇佣了六个轿夫。

    这六个轿夫都抽大烟,走上三里就要休息,还没到五里,就要停下抽大烟,尤其是身上长满了疔疮,跳蚤,反应迟钝,身体岣嵝如骷髅。

    我看着他们,都怕得慌。

    我实在不忍心,就向他们问起。

    轿夫就告诉我,他们每天扛着□□十磅的东西,有时候,要连续八天冒雨行走在山路上。甚至一天在湍急的河流中跋涉整个白天。而到了旅店能提供的只有烂席子,唯一的铺盖就是身上湿透了的棉衣。

    轿夫说,这样的苦力活,只能靠吸大烟麻醉自己。

    何况大烟早已成瘾,停也停不下来。这样赚来的苦力钱,又反而拿去填了大烟。

    我听得懵懵懂懂,走了一段路,实在被他们颠得慌,最后忍无可忍嚷起来,不坐了,不坐了!

    轿夫们吓坏了,围着我左一个哀求,又一个姑奶奶。小姑姑骑马过来,拎着枪,给了他们一分不少的轿钱,他们才千恩万谢地走了。

    我只能憋着气骑马,被颠簸得更难受了。

    我想小姑姑看了我自作自受,一定要笑话我。

    但是伊的情绪似乎不怎么高,望着脚夫们远去的背影,圆脸上是一派黯然:“中山先生说要废除鸦片、要国民平等、独立。可是,一路看来,万万的男女同胞,却还似没革命前一样活着。”

    半天,却按着我的肩膀,说:“杏儿,你既然出了闺阁家门,就好好看看。这些人,也是你同胞。”

    映入眼帘的,是黄土道上几个破衣烂衫、岣嵝的背影。比我还堪堪瘦弱。

    似乎有一个跌了一跤,轿子的柄差点砸到他身上,半天才爬起来。

    我暗自撇撇嘴。我的同胞明明只有弟弟一个。

    一路车尘马足,我跟着姑姑,就这样,第一次离开了家乡。到了南京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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