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九章

    师妹啊，你有没有什么执念？

    执念啊，有啊。我想，我想再去看看我的师门，想看看师父，想看看大唐，看看我生活过的那个世界。师兄，你呢？

    我？我想长生，自由自在的活着。

    那师兄，咱们一起努力实现好不好？

    好啊！

    五指蜷缩，孙悟空强忍着剧痛，深吸几口气，拔掉穿在琵琶骨上的勾刀，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，他在玉帝高深莫测的眼神中，抹去嘴边的血迹。

    “我曾经问自己，为什么想长生。”他掩嘴咳了咳，神情恍惚，“想了许久都想不明白，但我还是要活着，因为，我还有很多事都没去实现。”他右手一个抓握，金箍棒随心意而动。

    “活着，不容易。”像是回复他的话，玉帝平静道，在孙悟空无视身体的伤势，冲着他而来时，神色微微动容。

    “是啊，不容易。”孙悟空低笑一声，眼里漫着浓郁的悲伤，“可是只要有一线希望，我都不会放弃。”说着，铁棒就快要打中玉帝的头。

    “可惜，你连一线希望都没。”玉帝似叹息地道，孙悟空的身体像是被牵制一般，停在那儿，只差一寸，便能打到他。

    玉帝收了力，孙悟空身躯微微颤抖，最终颓然倒地，呼吸微弱，瞳孔发散，没了再战的气力。

    曾经的他，也是不知天高地厚，自以为天赋异禀，谁都不怕，但当他真正接触到那个层面之后，才发现以前的自己太幼稚。玉帝垂眸看了孙悟空一眼，眼里浮现出一丝怜悯。

    此刻，上方的白光顿时一收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，平静如初，但也只是遮掩罢了。

    玉帝一怔，一道虚幻的钟影包裹住女孩儿的身体，使得她在刚刚的万矛齐发下，毫发无损。

    他的神色渐渐严肃起来，嘴里喃喃道：“东皇钟。”双拳不自觉握紧。

    其余神仙自然也见到这一幕，惊疑不定地互相看看，没人能给出个正确答案来。

    孙悟空目光中流露出几分欣喜来，激动地朝那边看去，东皇钟，他怎能忘了，幸好师妹没事。他想着，眼眶红了红。

    阿鲤的表情还有些迷茫，她的记忆还停留在视野被长矛占据的时候，但很快便回过神来，环绕的金色钟影，让她终于想起，太一留了东皇钟给她，只是存在感太低，被她给忘了。

    她目光在下面一扫，看到孙悟空后，她连忙飞过去，这次她并没有拿出武器，而是手指凝出剑气，风袖低昂暂时封住他出血的伤口，王母挥袂气劲替他加快伤势愈合速度。

    阿鲤做完这一切后，握住孙悟空的手，低着头，眼泪一滴一滴砸在他脸上，“师兄是笨蛋！”声音中带了几分颤抖，还有害怕。

    “别……别哭。”孙悟空勉强笑了笑，连抬手的力气都没了，他的视线越过阿鲤的肩头，对上玉帝那晦暗不明的目光。

    孙悟空这才有空思索前因后果，如果玉帝想要杀他，大可以速战速决，为何一直拖延时间，而且并没下杀手。但万矛齐发那惨烈一击，又让他疑惑了。

    阿鲤回头，看向玉帝，眼中泪水还未散去，她直直站起身，双剑握在手中，冷冷道：“想要杀他，先过了我这关。”

    玉帝没说话，而是紧紧盯着她，许久，他才声音干涩地道：“东皇神君是你什么人？”目中有着探寻。

    “他是……”阿鲤的话还未说完，一阵风吹拂而过，玉帝神色一肃，退开几许距离。

    一道沟壑横亘在阿鲤和玉帝之间，“原来，天庭已经成了这副样子。”太一淡淡的声音落下。

    他缓慢走来，犹如闲庭散步，金色长袍泛着淡淡的光辉，周身的空气似在燃烧。他的背后，云海翻腾震荡，天空渐渐暗了，如同一只黑色的巨兽张开獠牙，强势的威压扑向神仙。

    许多实力弱的，已经承受不住跪伏下来。如来单脚跪地，目光闪烁地看着太一，这种感觉……

    “东皇神君。”处在威压中心的玉帝面不改色，但脚下已经陷下去几寸，浑身紧绷，身上隐隐有血色渗出。

    太一轻瞥玉帝一眼，来到阿鲤身边，接住她扑过来的身体，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。

    “爹爹，师兄，师兄他……”阿鲤见靠山来了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，拉着太一就要让他看看孙悟空。

    太一眉头紧皱，一眼便看出了孙悟空此时的状况，伸手触碰上他的额头，圆日浮现，只是光芒稍显暗淡。

    阿鲤紧张地看着他俩，没注意到身后玉帝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，眼神震惊。

    过了一会儿，太一收回手，起身看向玉帝，冷淡道：“你下手可真狠的。”但他也看出了，玉帝造成的伤势不致命，却因为他徒弟连番动作，使得他的生命力逐渐流逝，尽管阿鲤及时封住伤口缓解伤势，但作用不大，他目前只能停住那流逝速度。

    阿鲤似乎察觉到什么，抬头看了看太一，轻咬嘴唇，不知做下什么决定。

    玉帝沉默不语，太一向前一步，气势猛地一收，面色冷沉地道：“竟敢欺负我女儿和徒弟。”不管他用没用全力，动手便是动手了。

    “弑神如何。”太一轻笑，天空骤然黑了，连繁星都看不到，伸手不见五指，唯有他在发光。

    “翻了天又如何。”他眼神淡淡，巨大的身影似高山一般，为女儿和徒弟遮挡着风雨。

    “与人斗，与天斗，与本我斗。”太一声音似响在所有人耳侧，如雷鸣炸响。

    飓风平地而起，夹杂着几缕深沉的罡气，冲着玉帝而去。灿金的火焰点亮这一方天际，顺着风的力道而去，火借风势，飓风外围是一层金，热度灼人。

    玉帝背后浮现着一片海，浓重的蓝色，与飓风碰撞上，白色的蒸气掩盖了这方场景。

    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，风声呼啸，海浪拍击，火焰噼啪，所有人的呼吸都沉重几分。

    一声闷哼响起，玉帝被一根金色长矛穿过腹部，他依旧直直站立，手却是捂住伤口，身上也多出了几道划痕，和孙悟空受伤的位置一模一样。

    而如来那里，同样如此，可他没有玉帝的忍耐度，烧灼感自腹部蔓延至全身，浑身冒着冷汗，偏偏又无法晕过去。

    一道横扫过来的金鞭将围观的神仙们都打飞出去，只剩下对峙的太一和玉帝。

    万根长矛密密麻麻地浮在半空中，正对着玉帝，嗡鸣阵阵，金色的辉光是唯有的亮色，矛尖燃起的火焰，如同一场即将到来的陨石雨。那抹足以划破天地的气，是太一所独有的，也是玉帝一直所无法达到的。

    玉帝陷入了回忆中，当年他自诩天才，想要与天帝斗，出来接受的却是太一，仅仅用了一招便将他打败。他失落不已，正要自我了断时被太一拦住。

    “连自己的失败都接受不了，还天才。”太一语出嘲讽，他没再多说，而是把当时叫昊天的玉帝，举荐给了帝俊，理由是，从他眼里看到了对权力的渴望。

    是的，渴望，渴望不被人掌控，渴望掌控人，成为主宰者。他后来像是明白了什么一样，一点一点爬上了那个位置，被帝俊委以重任，最终当上了天庭的玉帝。

    “果然还是打不过您。”玉帝回过神来，神情复杂，苦笑道，身体因疼痛晃了晃。

    太一冷哼一声，不置可否，收回金矛。本想在他身上继续戳几个伤口，但想到玉帝受伤以后天庭该如何运作，所以暂时按捺下这个心思，等以后再找回来。再者说，他金矛造成的痛楚可是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的。

    “东皇神君，我有事想和您商量。”玉帝眼神复杂地扫过阿鲤和孙悟空，他俩的身份，的确有些出乎意料，也不是不能挽回。

    “爹爹。”没等太一同意，阿鲤叫住了他，把他拉下，在他耳边说着什么。

    “你确定要这么做？”太一瞥了眼呼吸微弱的孙悟空，嘴唇抿紧。在他心里，阿鲤才是第一位，可她的心情和感受他也得顾及到，所以他才没一口否决她的话。

    “嗯。”阿鲤坚定点头，“让我试试看。”她双手绞在一起，固执地等着他同意。

    太一手指轻弹她的额头，叹道：“其实你不应该问我，而是问他。”他指了指孙悟空，如果没生命危险，他不会反对，更何况，徒弟的情况确实不大好。

    太一拎着玉帝的衣领走到一边，把空间留给阿鲤和孙悟空。

    极远处的其他神仙们你看你我看我，不知该不该离开，李靖已经派人将如来送到偏殿去疗伤，至于玉帝那儿，已经不是他们能管的了。而刚才受的那一击，他们还没缓过来。

    只是他们都没想到，东皇神君居然真的没死，还出现了，刚刚那一幕，足够他们回味许久了。

    “师妹。”孙悟空声音沉沉地道，音调虽弱，但足够她听到了。

    阿鲤浑身一僵，挪动着步子蹲了下来，嘴巴微微撅起，她掏出手绢，仔仔细细地擦拭着他脸上的血液和汗水，就是不应他。

    孙悟空闭了闭眼睛，感受着阿鲤掌心热度在身上游走，这大约是他第一次体温比她低。

    他身上的伤都被清理干净了，孙悟空睁眼，直直望进阿鲤眼中，眼神执拗，誓要她说出来。

    “七秀内功下有一套路，可以用我全身的修为助你恢复巅峰状态。”阿鲤握住孙悟空的手，声音低低的，不敢看他的脸色。一直以来都是师兄在保护她，现在轮到她来保护师兄了。

    副作用便是她会虚弱很长一段时间，可师兄的状况不能拖了。阿鲤做下决定，她捂住孙悟空的嘴巴，不让他说出拒绝的话来。

    “师兄，相信我好吗？”阿鲤歪着头，冲着他笑，小小酒窝露了出来。

    孙悟空想说话，但嘴巴张开，声音却发不出来，不用想，定是阿鲤做了手脚。

    “弦牵六脉，心开天籁，心鼓弦。”舞姿蹁跹，粉色光芒将阿鲤整个人包裹起来，剑气震荡，化为磅礴灵气涌进孙悟空体内，修复着他的身体。

    这不是他第一次看到阿鲤的剑舞，却是第一次看得心脏紧缩，心神皆空，快速愈合的伤口无法牵扯到他的情绪，他的目光始终追随着阿鲤的身影。

    身体的受制力越来越弱，而阿鲤身上的光芒逐渐暗淡，终于突破限制跳起来的孙悟空，伸手想要抓住她，不料一条粉色的锦鲤从散落的光点中掉了下来，他连忙接住。

    她的肚皮微微起伏，身上色泽暗淡，头顶上的花再度出现，与最开始的花骨朵不同，此时她鱼形的花完全开放，颜色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灰。

    “师妹。”孙悟空捧着阿鲤，声音颤抖，阿鲤看了他一眼，无力地发出一声咕噜，疲惫地闭上眼睛，已然沉沉睡去。

    孙悟空强忍着鼻尖酸意，小心地把她抱进怀里，她浑身冰冷，好在还有呼吸。

    太一此时走了过来，为阿鲤的花注入了一丝精纯灵气，使得她的状态稍微好了点，花朵的颜色亮丽几分。

    “你没事了？”太一打量着孙悟空，没想到阿鲤说的法子这么有效，果然术业有专攻。

    孙悟空沉默点头，后脑勺被太一拍了一巴掌，他不悦道：“做出这副表情给谁看，跟原来一样，阿鲤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化人。”他像是想到什么，微微一叹，“我不能久留了。”他暴露出自己的真实实力，被世界意识探知到，正在被排斥。

    孙悟空微怔，太一继续道：“浮空山的控制印记在你们身上，阿鲤身上也有东皇钟，我这次不会带她上去。”他伸手摸了摸阿鲤，眼露怜爱和不舍。

    见徒弟看过来，太一拍拍他的肩膀，“昊天那儿，还是给他点面子，日后有一事他需要你帮忙，但若有人欺负你，也用不着忍气吞声。”他嘴角微扬，“放心，昊天吃的苦头不会比你少。”

    最为护短的他，怎么可能那么轻易放过欺负女儿和徒弟的人。而如来，怎么能少了他。完全忘记，自己已经把玉帝的面子放在脚底下踩了，不过那群神仙只会认为理所当然罢了。

    “是。”孙悟空喉咙微涩，太一的维护他感受得到，因为此，他才更感到内疚。他没保护好阿鲤，反而让她受到伤害。

    “猴子猴孙已经被送回去了，在阿鲤化形之前，你给我好好修炼。”太一语气严厉几分，见他不停点头，心中的郁气散了不少，“不必自责，阿鲤她其实很开心能帮到你。”他喟叹道。

    他此次不带阿鲤上去，是因为知道女儿心中无法斩断的执念，除非让她自己想通，他不愿她过得不开心。

    “哦，对了。”太一手指点中孙悟空的额头，“以后法象少用，巨大化的猿猴，容易让你失去理智。”圆日符文会将他深藏起来的暴戾情绪点爆，头疼也是有这个原因在。

    太一只能帮其暂时压制，而不能完全去除，似乎二者之间互有几分排斥。

    “好……”孙悟空摸摸额头，犹记得之前理智全失，头痛欲裂的滋味。

    像是察觉到离别的气氛，阿鲤醒了过来，眼睛半睁，精神不足，她看向太一，嘴巴微张，目露孺慕。

    太一心下柔软，将她抱了过来，碰碰她的花，不舍道：“爹爹要走了，女儿要记得想爹爹。”他蹭蹭她凉凉的脸，神色黯然。

    一想到回去之后就要一直面对着老哥那张臭脸，他心情就无法好转起来，更何况要离开女儿那么长一段时间，看来他得想办法再钻世界的空子了。

    阿鲤摇摇头，眼里泪光闪烁，满是不愿。

    太一挥手，一个人偶落在一旁，和他长得一模一样，就是没有那份气魄和真实。

    “以后有他陪着你，想我了就拿他出来看看。”太一摩挲着阿鲤头顶的花，低声道：“做完了自己想做的事，就早点回来。”

    阿鲤听后，心神一震，把头埋进他的掌心。她还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，没想到爹爹都看在眼里了。

    “给我照顾好阿鲤，不然的话，你懂的。”太一朝不远处忍痛的玉帝投去一瞥，那就是下场。

    孙悟空顿了顿，沉默地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阿鲤张着嘴，想要喊爹爹，但是只能吐出一个个气泡。她蹭了蹭太一的手，泪水顺着她的眼眶滑落，滴在他手中，形成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水珠。

    “我在上面等着你们。”太一将水珠小心地收起来，把阿鲤郑重地交给孙悟空，留恋地看了他俩一眼，化为一道金光直冲上天。

    通道内，太一忆起和玉帝的对话，神色微敛。

    “天庭已不是原来那个天庭，你说得对，我放不下权力，所以我在尽力维持我的统治。只有这样，我才能确定当初的选择是对的。”

    “这话你不应该同我说，至于你对权力放不放得下，与我无关。”

    “也对，就当我在发牢骚吧。我对孙悟空下手，是因为他实力强，没背景，没想到我看错了眼。只是，我想让他替我完成一件事。”

    “你这是在同我商量？”

    “不，我这是请求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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